去看低處的美麗世界

2014年夏天，我偶然間用手機拍攝了一只人見人嫌的蒼蠅，手機鏡頭里的它卻令我驚艷，自此我開始關(guān)注蟲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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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來，我用手機拍了幾萬張蟲蟲圖片。起初我拍蟲也不跑遠處。周末我總是回到滇池岸邊的家里，每天早晨都呼吸著最新鮮的空氣，沿著一條入滇河道走到附近漁村里去，到村民的自留地邊買剛從地里拔割來的蔬菜。那里成為我最早的拍蟲營地。

很快我便拍到近百種叫不上名字的蟲子，心里生出一個胚芽樣的東西：我可能會寫一本有關(guān)蟲子的書。此前我讀過美國聲音生態(tài)學(xué)家戈登·漢普頓寫的《一平方英寸的寂靜》。漢普頓在那本書里向世界發(fā)出警告：大自然的寂靜是一種消失最快的資源。他在國家公園的密林深處設(shè)定了一平方英寸大的原點，從那里出發(fā)，來測量人為的噪聲，比如天空掠過的飛機留下的聲音污染。受他啟發(fā)，我想，漁村這塊南北長及東西長各大約100米的菜地物種也夠豐富了，菜地里的蟲子我估量不少于200種；書名也可參考一下這本書，10000平方米正好是一公頃，書名可叫——《一公頃菜地里的蟲子》。然而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漁村的這塊菜地即將荒廢，賣菜給我的農(nóng)婦們說，再過幾個月就吃不著這里的菜了，這地里馬上要起高樓。果真，半年后，沒人種菜了，原來地里種下的沒人管護了，荒廢的菜地里很快雜草叢生。這一階段，這里成了蟲子的樂土。然而，好景不長，村民們的屋舍很快被拆，挖掘機開來，建筑擋板把那塊土地圍了起來。

最近的拍蟲地沒了，而我已沉迷于蟲界不能自拔，若繼續(xù)拍蟲，我只有走更遠的路到山野里去找蟲拍了。

每次進入野地，都看見不識的草木、不知的蟲子，每次回來查資料或請教都感慨又認識了新的物種。一個人一輩子結(jié)識一萬個人打頂了，但那一萬個人仍只是一個物種，一個物種里一萬個人只是一萬個不同的個體。而每認識一種蟲子我都別有心動——我又結(jié)識了一個新朋友，那是一萬個外形和神情不同的物種，是真的一萬個朋友，唯有歡喜。1950年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羅素說：你能在浪費時間中獲得樂趣，就不是浪費時間。

我要寫一本“與蟲書”，而我的蟲書絕不寫成一本科學(xué)的專業(yè)論著，給讀者正兒八經(jīng)地講述知識、搞科普。我拿我人類的兩只單眼與蟲蟲們的復(fù)眼對視，我發(fā)現(xiàn)可以溝通。

五年來，周末和節(jié)假日我都走進山野，低頭幽微處，我發(fā)現(xiàn)自己心寬氣闊起來，我置身于野，在野閱微?！按髩K假我以文章”，天地日月山川、草木蟲豸，天生有詩意文采，都大方地借給了我一點兒靈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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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手寫這部《與蟲在野》時，空氣一天比一天干燥。高了的天，給人一種遼遠空闊的清寂感，讓人遙想遠方。草木的顏色經(jīng)霜，由綠到黃到紅，濃淡紛呈，一副滿含深情、繾綣不舍的樣子。

在那樣的時日里，我做了一個自然與文學(xué)嫁接在一起的夢。父親去世后，我第二次夢見他，在現(xiàn)在的家里，夢里的他還沒患阿爾茨海默病，他跟老朋友們圍桌打麻將，忽然，桌上麻將牌有圖的那面變成了各種稀罕蟲蟲，都是云南獨有種。父親推倒麻將牌說:“不打了，走，拍蟲去！”然而，跟我上山拍蟲的不是父親，而是看不清面孔的一個人，那人忽地爬上一棵結(jié)著很多干莢果的黑荊樹，樹干上爬著好幾只漂亮的網(wǎng)翅蟬，那人對我說莫名其妙的話：“我可不是卡夫卡！”我沒理他，對著那幾只蟬狂拍起來，拍得的蟬翼膜翅清晰無比……

鳴蟬是我正式用手機拍蟲后一直想拍的，但聽得見它在高處聒噪?yún)s只在很多年前去滇南采訪時用相機拍過一次。

一本本土雜志采訪我，本來是要做個純與讀書寫作有關(guān)的訪談，可我偏偏不往讀書上說，我說，最近書讀得少了，我現(xiàn)在多在讀自然這本書，大書。

閱讀自然的這條路上，人并不多。這條小徑兩邊有關(guān)草木有關(guān)蟲蟲的小微視界令我著迷，現(xiàn)在的我更想把這種看見呈現(xiàn)給這個世界。那次采訪，我東拉西扯，我對采訪者說，借波拉尼奧的一本書名《荒野偵探》，可以定義一下我現(xiàn)在的生活方式。

“荒野偵探”，我真愿給自己貼這么個標簽，但我的腳印踩得實在是不遠，僅在周邊的山野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我倒愿意以后有更多機會走得遠一點兒，真的走到大荒大野里去，成天跟草木、蟲蟲接觸，然后于我心深處的曠野高唱我自己的歌。

昆蟲的世界如此生動，一樣有生死愛恨，有捕獵偽裝，有求偶炫耀。世界處處有美，俯拾皆是，可是都被忽略了。世界很大，要去看；家門口，眼前腳下，降低你的身段，去看低處的美麗新世界。

自我開始拍蟲，發(fā)圖文在自媒體上，就老有人問我用什么拍蟲。我說一直用手機拍，問的人多數(shù)不信。進山，我的體力只夠背上點兒干糧和一瓶水，倘若我像那些真正的生態(tài)攝影師，比如張巍巍、李元勝、劉曄等老師那樣，長槍短炮扛個三腳架，我早就累趴了。背上包，我手里只有拿手機和移動雙腳加上雙眼在草窠里尋覓蟲蟲的力氣了。四年來，用過小米2和三星6S+，2017年春天才附加一個網(wǎng)上買的15倍微距鏡頭，它的拍攝效果無法與真正的大相機微距鏡頭比，但我為何堅持這樣拍？首先，小小手機拍蟲的闖入感不強，較易得到最自然的生境照片。其次我因身體不濟，基本手無縛“機”之力，而蟲蟲是會動的，待我凝神靜氣對準它，它或許已跑出了視野。我是一個業(yè)余“博物生存者”，我希望更多的普通人手持一個手機便可看見不曾看過的美。我的鏡頭要捕捉的是活生生的蟲子及它活動范圍內(nèi)的生境，而不是鏡頭對著大頭針固定了的死標本拍攝或者是捉它們回來虛擬個假的生境再聚焦它們。我不是分類學(xué)家，要條分縷析到對它們進行分類命名和研究。我在意的是我這人類的兩只單眼看見了什么畫面以及我呈現(xiàn)了什么。我微觀了全貌而不僅僅是局部，我近觀了別樣生動的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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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回鄉(xiāng)下外婆家，一到夜間，山野星空燦爛，只要仰望夜空都不難看見流星……外婆告訴我那是星星屙屎，有人去了。我問外婆，那我們家養(yǎng)的豬啊雞啊牛啊馬啊去了，星星也會屙屎嗎？我外婆捂嘴笑著回答我：“當然，就連螞蚱蝴蝶虼蚤死了，星星也會屙屎的?！蓖馄庞凶顦闼氐纳^，在她的認知里，眾生真的平等，萬物皆有靈。我后來每見天際流星閃過，便會想到這句話。

博物生存者的旨趣不只是傳授常識，我想讓你跟我一樣去野地里寄一份情，探看一番。做一只青鳥吧，青鳥殷勤為探看，這是一種世界觀！

或許，在觀察我們周遭的另類生命時，我們是在找尋我們可能的盟友，然后反觀我們自身的不足，最終認識到我們自以為是的驕矜多么荒唐。是的，在野閱微五年來，自然界的故事令我越來越謙卑了，在此我還要引我上本書《看花是種世界觀》里引過的一句話，阿爾貝特·施韋澤說的：“不敬畏所有生命，就不是真的道德?！比f物皆奇跡！在自然界中，人類只是萬千物種里的一種，卻并非是一個有道德的物種。

2017年的最后一天，我獨自往野地里去，去看草木和蟲子。唯見著一只蜘蛛，其他蟲子皆銷聲匿跡。山寒水瘦，見霜點染了葉的黃與紅，于一派銹色間見千里光亮眼的花，見老熟的菝葜果，見旋花種子彈射后的空殼，見一株倒下的亡樹，也見新枝萌芽。季節(jié)更替，草木榮枯，各有生命秩序，無論生與死，皆有尊嚴和傳繼。我把手伸出去，完成一個行為儀式，以呵護的姿態(tài)。年年歲歲，歲歲年年，我見證自然萬物的相互依存、向死而生、生生不已。

假日里若遇連天陰雨，我便會在窗前看雨、看遠山，想念山里那些蟲蟲。在野，在草在蟲的高度，我嗅到土壤的甜腥氣，聞到雜草野花的清香。

蟲安妥，草自在，人類方安然自得，所有的生命皆須敬畏。共生于地球的所有生命，包括蟲在內(nèi)都與人類是生命共同體，人命關(guān)天，蟲命也關(guān)天。所有生命物種的周期節(jié)律如復(fù)調(diào)音樂，聲部各自獨立卻又和諧統(tǒng)一，萬物生，生生不已。和光同塵，自然自在。

（作者系博物學(xué)作家，著有《與蟲在野》等）

《中國教育報》2020年05月15日第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