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突圍

許多年后，如果被問起最難忘的年份，2020年大概會第一時間躍入很多人腦海中。而對全國上千萬備戰(zhàn)高考的考生來說，關于這個特殊年份的記憶無疑會尤為深刻。

按照慣常的比喻，高考是一場他們必須為之厲兵秣馬的“突圍”，春節(jié)過后的一百多天則是發(fā)起最后沖鋒的關鍵時間。

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帶來了一系列讓人始料未及的變化：原本應是學生時代最短的一個寒假變得望不到頭，沖鋒的“戰(zhàn)場”從熟悉的教室移到了“云端”，平日里耳提面命的老師化身為屏幕另一端的“網(wǎng)絡主播”……

隨著疫情防控形勢持續(xù)向好，各地均已安排高三學子返校復課。重新坐在熟悉的教室里，面對著“回撥”了一個月的高考倒計時，考生們沒有閑暇抒發(fā)感慨，每個人都明白，自己必須全力以赴。

    最漫長的寒假

一切如常的話，武漢的高三學生會從農(nóng)歷臘月二十八（1月22日）開始放寒假，并在正月初六返回學校繼續(xù)補課。

1月20日下午，武漢市教育局提前放假的通知打破了寧靜。

盡管此前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看到本市發(fā)現(xiàn)不明原因肺炎的新聞，班里也有同學討論過，但武鋼三中高三學生劉佳雯完全沒想到疫情后面會發(fā)展得如此迅猛，“當時班里還有同學隨口說，要是疫情嚴重，年后是不是就不用按時返校了，這樣的話自然沒人當真”。

此刻，她想的是如何在假期里，利用好能自主支配的時間，集中鞏固一下此前掌握得不那么牢固的知識點。

武漢四十九中高三年級歷史教師張尊健，同樣沒料到疫情之下居家學習時間會如此之長，“想到疫情會帶來一些影響，但待在家這么長時間確實超出多數(shù)人預期”。

同樣在該校教高三的王家太，則對疫情發(fā)展頗為敏感。學生物出身的他在學校提前放假時，便隱隱感到這個假期會很漫長。

1月23日凌晨2點，武漢宣布因疫情防控工作需要決定“封城”。同一天，湖北省教育廳發(fā)布通知：今年春季湖北省中小學開學確定延期，具體何時開學有待后續(xù)公布。

“武漢‘封城’后，我就給同事和學生家長分析，告訴他們控制疫情不是簡單的事，哪怕感染者清零了也要有一段等待觀察期，學生是未成年人，學校人員密度又這么大，恢復常態(tài)一定會比別的地方更晚。”王家太說，自己在學生確定要居家學習之初就反復告訴學生和家長，一定要認真對待這種看似臨時之舉的復習方式，做好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不要想著將就?！?/p>

帶著這樣的認識，他趕在武漢“封城”前，把放在學校的資料一股腦兒搬回了家，備好了電腦和打印機，連打印紙都備足了。

在遠離風暴中心的地方，人們對疫情的感知明顯滯后一些。

遼寧省實驗中學營口分校高三學生李蒙（化名）直到有關武漢“封城”的消息如潮水般涌來時，才了解到在這座距自己家鄉(xiāng)近2000公里的城市，疫情已經(jīng)發(fā)展得如此嚴重。

彼時她完全想不到，這場疫情會給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全國上千萬考生帶來怎樣的影響。

春節(jié)期間加速發(fā)展的事態(tài)越來越超出人們的認知。

面對迅速蔓延的疫情，1月27日，教育部發(fā)布《關于2020年春季學期延期開學的通知》，各地各校隨之跟進作出部署。

出生于2003年的李蒙，聽在高中當老師的母親講過當年非典疫情期間當?shù)貙W校的情形：雖然大家都有點兒緊張，但身邊并沒有出現(xiàn)疫情，學校也沒停課，與平日不同的是，走廊和教室里每天彌漫著消毒液的味道，老師會不時叮囑學生多關注自己的身體狀況。

北京一位2003年帶過高三畢業(yè)班的教師回憶，非典疫情下，北京雖然經(jīng)歷了短暫的停課，但當時學生已經(jīng)完成了第一、二輪復習，進入最后的查漏補缺階段，復習狀態(tài)并未受到太大影響。

由于疫情波及范圍遠不像此次這般廣泛，當年非典期間除北京等極少數(shù)省份，多數(shù)地區(qū)的學校并未采取停課等措施。相較之下，兩次疫情給高三備考帶來的挑戰(zhàn)不可同日而語。

親身經(jīng)歷這次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發(fā)生的傳播速度最快、感染范圍最廣、防控難度最大的重大突發(fā)公共衛(wèi)生事件，考生們無不感受到來自疫情和學業(yè)的雙重壓力。

與時間賽跑

對高三年級來說，把春節(jié)后到高考前的時間形容成以小時為單位計算并不為過，這期間如果全靠自己在家復習，學生心中的焦慮感自不待言。

1月29日，教育部有關負責人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各級教育部門和學校應通力協(xié)作，利用網(wǎng)絡平臺，實現(xiàn)“停課不停學”。而在此之前，一些學校已開始了線上教學的準備工作。

1月28日，正月初四，王家太開始上網(wǎng)搜集電子版教材。這舉動背后有著迫切的現(xiàn)實需求：由于未曾想到會被疫情擋在校園外，很多師生放假回家時沒帶齊教材和參考資料。

2月5日教育部教材局要求教材出版單位疫情期間免費向師生提供電子版教材前，網(wǎng)上能找到的電子版教材都是以圖片形式存儲的。顯而易見，把一張張圖片下載后逐個插入電子文檔中，再進行調(diào)整是件頗費功夫的事。教課同時擔任學校教導處主任助理的王家太，不僅整理了自己教的生物學科教材，其他學科的教材也一并做了整理，這花了他整整一天時間。

對多數(shù)學校來說，延期開學通知下達的時間距原定的高三返校時間只有寥寥數(shù)日。要盡量保證如期復課，就要在這期間做好線上教學的各項準備工作，形勢逼著每個置身其中者不得不努力與時間賽跑。

得益于近年來教育信息化在各地的深入推進，教師普遍提升的信息化素養(yǎng)無形中為此次實施大規(guī)模線上教學提供了不少助力。

“多數(shù)老師都接受過專門培訓，很多人有過上直播課、做‘微課’的經(jīng)歷，這大大減少了大家上手和磨合的時間?！焙邶埥嶒炛袑W高三年級主任夏喜泉說。

經(jīng)過一番努力，正月初六這天，“封城”之下的武漢高三師生如約在直播間里相見了。同時，全國各地高三師生也陸續(xù)開始了“云端”復課。

特殊時期的應急之舉，并非所有困難都能事先料到。

面對屏幕，教師除了要盡可能提升學生的互動感，還會遇到很多平時學校里不會遇到的現(xiàn)實問題。

如何防止上課時學生隔著屏幕在家“摸魚”就讓人頗費思量。為此，教師們想出了各種方法：隨時出題點名回答，每天通過班級QQ群上傳作業(yè)，拉上家長一道監(jiān)督……

“學生寫完作業(yè)拍照發(fā)過來，老師要對著照片改作業(yè)，在手機上看太小，電腦上看又不方便在圖片上寫寫畫畫?！睆堊鸾∨e例說。

克服困難的同時，教師們也摸索著提高效率的各種技巧。布置作業(yè)時，張尊健和同事們想出了用問卷調(diào)查小程序來出選擇題的辦法，學生在答題頁面勾選完提交后可以直接看到結果，自動采集來的數(shù)據(jù)也省去了收集的功夫，便于分析。

高三線上復課后，幾乎所有省份都選擇了調(diào)集優(yōu)秀師資，開設面向域內(nèi)所有學生的“空中課堂”。雖然無法精準對接每所學校的復習進度，但對沒有條件專門組織線上直播授課的學校來說，此舉至少能給學生提供“兜底”輔導。而在實施之初，一些承擔直播任務的學校同樣遇到了意料之外的困擾。

從2月3日開始，黑龍江省實驗中學高三年級教師們開始面向全省5萬多名高三學生直播授課。倉促之下，承載能力有限的網(wǎng)絡有時會出現(xiàn)卡頓和服務器故障。夏喜泉和同事們不得不一直守在直播教室，隨時準備處理突發(fā)情況和調(diào)整課程表。

盡管各地付出了大量努力，但總有一些身處基礎設施薄弱地區(qū)的學生，身邊的網(wǎng)絡情況不盡如人意。

甘肅靜寧縣第一中學高三教師鄭喜利說，雖然極少有學生完全被隔絕在網(wǎng)絡之外，但部分農(nóng)村學生家中的網(wǎng)速卻無法支持正常收看直播和錄播課程。老師們只能花更多時間，通過微信、QQ和這些學生溝通，努力確保他們跟上學習進度。

跟焦慮抗爭

高三線上復課之初的日子，正值疫情發(fā)展最迅速之時。這段時間里，焦慮是每個人都不得不對抗的情緒。

疫情初期，劉佳雯家所在的小區(qū)出現(xiàn)過好幾例新冠肺炎感染者，家里有誰不巧患上感冒出現(xiàn)一點兒咳嗽、發(fā)燒的癥狀，都會令全家人緊張不已。

那段時間，她每天早上睜眼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機看湖北和武漢又新增了多少病例，看家附近是否有新增感染者。在同學微信群里，大家偶爾聊天都有默契地盡量不提起疫情，因為“可能會放大悲觀情緒”。

女兒也在讀高三的張尊健面臨著雙重壓力，但無論在女兒還是學生面前他都努力表現(xiàn)出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疫情剛開始時確實感到緊張，但是后來看到越來越多來自全國各地的醫(yī)療隊支援武漢的消息，心里就逐漸安定下來了”。

疫情發(fā)生之初，哈爾濱就出現(xiàn)了不少病例，這無形中給從2月3日開始，每天前往學校進行課程直播的黑龍江省實驗中學高三教師們帶來了不少壓力?！懊看紊险n前一天晚上都會失眠，怕自己面對全省幾萬名學生直播講課時出紕漏，也擔心萬一自己外出感染上病毒又傳染家人?！痹撔Ｒ幻處熯@樣描述自己當時的心理狀態(tài)。

隨著疫情防控形勢逐漸向好，對延遲開學的焦慮感又開始取代疫情本身，向?qū)W生和家長們陣陣襲來。

在微博上，與高考相關的新消息總能輕松引來數(shù)百萬次點擊和互動。“我太難了”，居家學習期間，很多考生用這句興起于2019年的網(wǎng)絡流行語，焦慮中帶著調(diào)侃地表達心境。他們此前從未想到，開學有一天會變得如此讓人渴望。

李蒙形容自己居家學習期間的心態(tài)，在“平靜—焦慮—斗志昂揚”中循環(huán)往復。隨著時間流逝，原本總是覺得太短的假期頭一次顯得漫長無比，連曾經(jīng)總是“吐槽”的學校食堂都變得讓人想念。

2月28日，學校線上組織“高考百日誓師”活動，李蒙發(fā)了一條微信朋友圈：我想上學。配圖是學校空無一人的教室，窗明幾凈，明媚的陽光照射進來，每張課桌上都擺著厚厚的幾摞書，好像書的主人剛剛離開。

除了完成線上教學工作，關注學生心理狀況的起伏并及時對癥下藥，是高三教師們的另一項重要工作。

劉佳雯說，老師每隔一段時間會挨個給同學們打電話，詢問大家的心理狀況和對教學方式的意見，她覺得，這在無形中幫自己“給生活重新上好了發(fā)條”。

一位因孩子學習狀態(tài)下滑而深陷焦慮的家長向夏喜泉求助，他安慰這位家長：“要自己先調(diào)整好心態(tài)，不要把焦慮情緒進一步傳導給孩子，孩子可能還沒有完全適應，要多一點兒耐心?！苯?jīng)過一番疏導，解開心結的家長心態(tài)平和下來，順暢溝通下，孩子的復習也逐步回到正軌上。

特殊時期，自制力變得空前重要。

居家學習時間越長，家住甘肅永登縣的高三學生文耀輝心里越慌，這與他在學校剛通知延期開學時的淡定形成了鮮明對比。成績在班里處于中游的文耀輝，希望自己高考時成績能達到省里的一本線，想去蘭州讀大學。他坦承，在家學習期間，自己經(jīng)常會忍不住玩一下手機、看會兒電視或者干脆出去透透氣。

像文耀輝一樣，不少考生表示，在家學習很難像在學校一樣長時間集中精力，“因為跟學校比起來，家里太舒服了，誘惑也太多”。

王家太注意到，居家學習之初，學生們的心態(tài)幾乎都沒有特別的變化，但過一段時間，多數(shù)人會經(jīng)歷短暫的迷茫，而后有的學生會沉下心來，有的卻會在焦慮的情緒中越陷越深，在他看來，這歸根結底源自對學習節(jié)奏失去掌控的無助感。

他要求也在讀高三的兒子，每天早上都要像正常上學一樣穿戴整齊端坐在書桌前，父子二人在房間里各忙各的互不打擾，“我經(jīng)常對家長說，居家學習一定要跟在學校一樣緊張起來，如果學生累了就看會兒手機，家長隔三差五去送點兒水果、零食，這樣能進入狀態(tài)嗎？”

人生的一次大考

整個社會習慣把高考比作“人生的第一次大考”，于今年的考生而言，雖然高考時間已確定推遲一個月，但人生的大考其實早已來臨。

“在今年的特殊情況下，學生們更多是靠自己去闖這條路。我相信今年高考選拔出的人才會比以往更加優(yōu)秀，因為這種情況下能考出好成績的學生一定是更自律的，以后的人生路上也不會輕易陷入迷茫?！蓖跫姨f。

經(jīng)歷了最初短暫的焦慮，劉佳雯早已調(diào)整好情緒，全身心地投入復習。這個成績一直很好的女生說，自己的復習效果大體上沒受到影響，在她看來高考前的日子里繼續(xù)在家學習還是回到學校差別并不大。不過，能在5月6日返校復課還是讓她感到開心，“這說明疫情風險真的很低了，最終的勝利就快來了”。

劉佳雯覺得，經(jīng)歷這次疫情自己看世界的眼光變得更開闊了，“雖然眼前最重要的還是高考，但人生的視野不應該局限于這一件事”。疫情中，目睹醫(yī)護人員、志愿者、快遞員等各種平凡工作者的默默付出，她感觸最深的是“責任”二字：“高考雖然重要，但人生路上要面對的不只是這一次考試，我要繼續(xù)努力，盡早為社會承擔起自己的一份責任。”

事實上，已經(jīng)有人在用行動踐行擔當精神。

1月底，中國人民大學附屬中學一位學生家長不幸感染新冠肺炎去世。面對與噩耗一同到來的種種謠言，人大附中高三學生劉翌新創(chuàng)作了一首題為《空城》的歌曲，在QQ音樂平臺一經(jīng)上線就產(chǎn)生了熱烈反響。在歌詞中，他寫道，“我們都是普通人，我們也都擔當重任”，號召大家“為同一個目標而戰(zhàn)”“只有團結一心才能共度難關”。

“寫得真好，比很多成年人都要清醒。高三復習最緊張的階段，還有這樣的擔當意識并付諸行動，讓人敬佩。”一位網(wǎng)友在留言中寫道。

教歷史的張尊健樂于從自己專業(yè)的視角出發(fā)，看待這次特殊經(jīng)歷對學生們的影響?！耙咔橹械那猩眢w會，足以讓他們感受到國家很強大、人民很堅強?！睆堊鸾≌J為，視野開闊、看待問題理性而不偏頗是“00后”這代人的特點，“這段經(jīng)歷會讓他們更懂珍惜，更加珍惜這個國家，珍惜眼前的人?！?/p>

4月9日，是甘肅高三學子返校復課的日子。在學校門口，文耀輝激動地跟幾個要好的同學隔空擁抱，這場景此前已經(jīng)多次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大家能繼續(xù)在一起的時間要按天算了，這段一起奮斗的日子很多年后想起來，肯定是一段特別珍貴的回憶”。

根據(jù)教育部公布的數(shù)據(jù)，今年高考全國共有1071萬報名者。如今，隨著各地先后復課，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已經(jīng)返回久別的校園。

微博上關于高考的話題里，有這樣一句話獲得了大量點贊：各自努力，頂峰相見。

人間芳菲，寒冬已逝。當一切重回正軌，這場“突圍”的每個參與者都在默默努力，為最后的沖刺積蓄力量。

《中國教育報》2020年05月13日第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