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現(xiàn)一個“被遮蔽的江南”

作為一名擁有30年工齡的廣播工作者，我對聲音有著下意識的敏感。四年前在電話里第一次聽見黑陶的聲音，頓時被洗耳，渾厚有質(zhì)感，聲如其名。去江南采訪他的想法更加堅定了，于是把《漆藍書簡》裝進行囊，帶上對黑陶的想象從北京飛到了太湖畔。

那是三月里的春天，在太湖畔我吟誦了黑陶的詩紀念海子的離去：“凝血的濃暮漫流，將丘崗幼松間的空隙，嚴嚴填實。少年的肉體，曾經(jīng)灼燒的血，那些壯烈的詩篇，似乎已經(jīng)冷卻……”江南的三月楊柳如煙，杏花漫天。江南的溫婉眾所周知，但是黑陶心里的江南卻是一個廣大而遼闊的世界、一個巨大的溫暖的“父性”容器，讓他可以任性地、自由地行走其間。我在黑陶的身上和文字里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我并不熟悉的江南。這是一個“被遮蔽的江南”，這種遮蔽時日已久，卻始終很寬容地呈現(xiàn)在那里。這個父性的江南，褪去了脂粉，向我們袒露了他沉默又寬廣的胸膛，那是一種漆藍的顏色。

漆藍的色調(diào)很符合黑陶個人對江南的認識，火焰和大海是重要的兩個元素，因為這個江南的孩子就出生在燒陶的爐火旁不足100米處，他是聞著火焰的味道呱呱落地的，他的家鄉(xiāng)丁蜀鎮(zhèn)的東面就是浩瀚的太平洋，雖然被很多人視而不見卻對黑陶的成長和生命有著重要的意義。

我去過宜興丁蜀鎮(zhèn)黑陶的家鄉(xiāng)，在中國的地圖冊上，它處于滬寧杭三地的中心?！耙靶愕奶蜄|方浩瀚的大海，晝夜不息地熏染著江蘇省南端的這個古老鄉(xiāng)鎮(zhèn)——泥土與火焰交織的一個神奇之域。”黑陶如此寫道。“我總會想象，在往昔，假如在月夜的空中俯視丁蜀故鄉(xiāng)，會看見金色和銀色兩條河流。金色的河流是蜿蜒的露天龍窯窯火；銀色的河流，是波光粼粼的蠡河?！闭l都知道，丁蜀鎮(zhèn)的紫砂壺天下獨絕。

丁蜀鎮(zhèn)作為陶都，是一處露天的窯爐發(fā)展史陳列館。黑陶的父親是一名跟窯火打了大半輩子交道的老陶工。“父親年輕時眾多龍窯尚存，他燒過龍窯，也用一根木杠走幾十里地從南山挑回青郁的松枝。猶記得兒時烈日的夏天，燒窯回家的父親，瘦小的身軀被窯火烤得黑紅油亮，背上、胸脯汗珠暴綻，一只大陶罐里的紅茶，一口氣能被他汲掉大半罐?！蔽页錾竦卣b讀著。這就是“父性”的江南，黑陶在他的胸膛上行走、感受，這是漆藍的江南，激烈靈異質(zhì)樸深情，作為一名在場者和見證者，黑陶秉承著古老東方的精神，柔的內(nèi)核里充滿了強大的力量，仿佛中國的太極。太極是中國古代最具特色和代表性的哲學思想之一。黑陶深諳其理，每天晨起風雨無阻地打一套太極拳。無怪乎當年登齊云山邂逅張三豐墓時視之為珍貴的緣分。

那一年他走訪中國道教四大名山之一的齊云山，山崖是紅的，山嶺是紅的，山洞是紅的，石像是紅的，無數(shù)古老的石階是紅的，殘剩下來的門坊上雕刻的祥云之紋是紅的，連太素宮遺址內(nèi)在荒草叢中嬉戲的石獅子也是紅的。他面前這座山就是一塊巨大透明的赤紅瑪瑙，搖曳在古徽州青綠山水的背景上。黑陶幾百篇的散文里我最喜歡的當數(shù)《齊云山鎮(zhèn)：游齊云山記》。一開篇“我的頭上、臉上、身上，晃滿了恢宏的紅暈……”新安江正源橫江上，石頭古橋爬滿了年代久遠的茂盛綠蔓，橋下的橫江，江水湛藍好似鏡面，與頭頂同色的天空靜靜輝映。于是他不覺驚嘆：“藍，我又見到了真正的藍！”接著寫：“濃暮。朦朧中顯現(xiàn)衰舊氣象的休寧賓館。很小的大門，駁蝕的招牌……稀落無力的燈火，就散在濃暮里黑青的花和植物之間。總臺也是昏暗的，三兩個男女服務(wù)員，像膠片損壞的老電影中的無聲人物……”這些生動的具有強烈畫面感的文字充滿了色彩，每翻開一頁，我都有讀出聲音的沖動。

王小波在《萬壽寺》的自序里有一段話：“文字是用來讀用來聽，不是用來看的。如果要看不如去看小人書，不懂這一點，就只能寫出充滿噪聲的文字垃圾?！彼詷O是，我曾經(jīng)說過不是所有的文字都適合朗讀，但黑陶的散文讀起來質(zhì)感深厚，顆粒飽滿，這是一種相逢，是聲音和文字的相逢，這是生命的饋贈，我尤為珍視。翻開《山中一夜》里的這一段：“摩舊的暗紅竹節(jié)茶壺一經(jīng)傾倒，一縷溫熱的紅茶水便從壺嘴泄出，注滿木桌上擺放的只只微型陶杯。茶水微漾，山間的居室內(nèi)頓時散出山泉融合茶葉后所特有的清香?！焙谔諏η榫暗拿鑼憽θ宋锏乃茉煊屑o錄片的格調(diào)?！白氐乃{衣老漢站起來，正將放養(yǎng)山間的一群茸茸新鴨趕回家去；一個扛了根粗長毛竹的瘦漢子和迎面的朝夫熱情招呼繼而換吸了各自香煙?！敝⑽募抑軙詶鬟@樣評價黑陶：他擁有緩慢的處理畫面和細節(jié)的能力，他的文字兼具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他的句子里同時透出霸道和敦厚。

我想起梵高來。黑陶的作品像是濃烈多彩的油畫，這色彩是充滿生命力和個性的一顆赤子之心，厚重里透著內(nèi)斂，穩(wěn)當妥帖。他筆下有生存之地的酸甜苦辣，一種認真生活的姿態(tài)，離生活的真相異常接近。

這就是黑陶筆下的江南。一種古老還存在于我們的生活：“橋上走下來一對母女，母親推著自行車，女兒跟在旁邊，夜色中沉默地走著?！遍L長的舊街上，黑陶見到過一個倚著木門讓奶奶或外婆梳頭的可愛小女孩，一面爬滿鮮紅藤蔓的頹圮古墻，老宅庭院內(nèi)一叢生機盎然的百年天竹。石橋堍有一間夫妻餛飩店，早上散出的白色熱氣彌漫了半條窄街，他在這里吃了一碗久違了的帶有童年味道的滾熱餛飩。

黑陶行走在江南的鄉(xiāng)鎮(zhèn)，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聽，用全身所有的感官感受江南的氣息和生命，黑陶對心中的江南始終存有感恩，他說江南的鄉(xiāng)村是他的富礦?？墒怯钟幸恍┦裁丛诳焖俚叵?，在我們還來不及眨眼，來不及做出什么反應(yīng)的時候，消失不見。代之以一種陌生而空洞的喧囂、躁動與不安。黑陶說越是美好的東西越會快速消失。江浙很多村鎮(zhèn)發(fā)生的變化讓他感覺到了“憂患”。所以他一直在不停地行走、不停地記錄，像是要緊緊攫住那些轉(zhuǎn)瞬即逝的美好。

學者王開嶺說，二十來年了，黑陶的面孔永遠都是少年的模樣。我想這是因為他的骨子里始終有少年的精神。此刻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這樣的畫面：“有一個騎單車的鄉(xiāng)村少年，炫技似的從水壩上閃過，轉(zhuǎn)而消逝于我們剛剛走過的柿樹田野?！蔽曳路鹂匆姟吧倌辍钡暮谔照杂傻卮┬性诟感缘慕现?，書寫著他所特有的文字。

（作者系中央廣播電視總臺《輕閱讀》主持人）

《中國教育報》2020年05月08日第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