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清明假期結束,我與父親告別后回到濟南,沒有料到那是我見他的最后一面。
我自八歲起跟隨父親去他任教的學校讀書,那年四十二歲的他還不會騎自行車,我們爺兒倆總是沿著溝渠闊步疾行,碧草萋萋,天高地迥。現(xiàn)在想來也不過三四公里的路,那時卻感覺特別長,雜識豐富的他邊走邊和我閑侃各路逸聞掌故。
父親剛去世那幾天,愛人數(shù)次安慰我:“老人家一輩子挺不容易,但是走的時候沒有痛苦,也是天意?!?/p>
父親一生確實不易,幼年失怙,工作頗多坎坷,智商極高而無處施展,平生光耀大約都在讀書時段用盡了。父親曾不無驕傲地告訴兒女們,那時文理不分科,所以他本想報考北大中文系新聞專業(yè),在班主任勸告下改報山大物理系。他經(jīng)常對我講述他的母校多么輝煌,其實他不過是母校最不輝煌的校友,在他如數(shù)家珍的講述中,現(xiàn)實中沉到底層的他內心藏著難以言說的心酸苦楚——年幼的我哪里能品出?父親雖然學物理出身,但動手能力不強,連燈泡都不大敢換,所以我的手腳笨有淵源,而智商遠不及他。
即將升入大三時,他因病休學。病愈之后,自然應該復學。他讀初中時的校長正在籌建一所中學,也就是現(xiàn)在的沾化一中。在老師的建議下,他沒有選擇復學,而是做了一名中學老師,這次選擇也成了他命運的轉折點。四年之后,清理社會招聘“閑散人員”,他因為不是從學校分配而來,不幸列入其中,工作丟了,被遷回農(nóng)村,成為一個純粹的農(nóng)民。父親去世的第二天,大姐提起父親早年的照片,看上去很儒雅,極帥氣——照片找不到了,我想也許那才是父親心中他自己應有的樣貌。
跌落到塵土中,父親徹底失望了。中間有多次出來工作的機會,他都拒絕了。一直到三十八歲時,才重新走上講臺。然而他的心氣心力都下降了,開始吸劣質煙,嗜酒,而量不大,飲少輒醉。印象里他經(jīng)常和一位青島籍的醫(yī)生叔叔一起喝酒,醫(yī)生是老五屆,分配到基層,正在鬧離婚,妻子不讓他見兒子,所以他喜歡逗我玩兒。父親后來和校長處得不愉快,自己請求從縣一中到一所小學任教。多年后我在縣一中(原二中)任教時,遇到那位校長,一個小老頭,笑瞇瞇地對我說:“當年是我把你爸爸調到一中的?!蔽乙捕Y貌地狡猾地報之以“呵呵”,因為這些問題原本沒有絕對的對錯是非,究竟怪誰呢?歲月無敵,誰也別怪。有人覺得父親教小學可惜,又把他調到一所鄉(xiāng)鎮(zhèn)初中任教。從小學二年級我就隨著他讀書,一直跟到初中畢業(yè),整整七年。某年,一直教物理、數(shù)學的他覺得學校安排教我們語文的老師實在不堪,就申請教了我們一年語文。
父親的工作生涯就這樣消磨了。那時他幾乎沒有主動選擇的可能性;即使有,因為沒有人指點,自己感性,性格偏弱,所以日子就這樣一天天流逝了。他教小學那兩年,適逢恢復高考,他教高中時的老學生紛紛到小學找他討教,晚上時常擠滿村小逼仄的辦公室。有時我半夜醒來,睡眼蒙眬中,還看到他不厭其煩地講解。他某次參加縣里的備課會,主講的教研室副主任是當?shù)氐臄?shù)學大王,是他當年的學生。老學生首先對臺下老師說,今天我老師也在這里,如果我講不明白,請向我老師請教。然后恭送他回宿舍休息。然而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內心滋味如何?我以前很少想,也沒有和他交流,現(xiàn)在想想我這個做兒子的從來沒有仔細體察過父親內心的甘苦。我讀二年級時,他買了一本類似“趣味數(shù)學”的課外書,找出一道題,說數(shù)學大師高斯有一種簡捷的算法,然后開始測試我。然而他失望了,他的兒子不是高斯。
父親和岳父都做了一輩子老師,他們的學生有一些在當?shù)厥恰叭宋铩?,當然更多的是普通人,他們和學生的關系都是那么淳樸、簡單、原生態(tài)、不假雕琢,令已經(jīng)做了三十多年教師的我極為羨慕。有一段時間,縣里一、二中的校長都是父親的學生;一次我去縣一中,兩位副校長也都是他的學生。我和校長師兄開玩笑說,那時你班主任叫你到我家吃飯,還喝酒,明顯違紀。師兄說,我們還給你家干過農(nóng)活呢。言罷,一起縱聲大笑。和父親告別時,師兄來得很晚。妻子說,他走得很慢,多次停步凝視自己的老師,忍不住抽泣……還有幾位八十歲左右的老學生也特地趕來,白發(fā)蒼蒼,一起躬身與他們的老師道別。
父親年輕時有不少朋友。他喜歡給別人幫忙,能力不逮也幫人家跑跑腿。他的一位老同學本來仕途看好,不料突然患病,從此不如意。父親讀大學時,沒有路費,同學拿出一個月的工資贈他。父親記了一輩子,但是友情從來無須償還。他從小學到大學的同學,也是遠親,我們稱呼三叔,是國內半導體研究的權威,參與過共和國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的研究。他們友誼甚篤,勝過兄弟。三叔因為從事尖端研究,父母去世時,都沒有回來,父親為此忙前忙后,不敢懈怠。那年初,三叔辭世,三嬸專門轉達信息。本來說好瞞著父親,不知道怎么被他知道了,老人家放聲大哭,情緒無法控制,完全像個孩子,從那時郁郁寡歡,一直到去世。
父親喜歡聽京劇,老家在舊縣城,所以他自小就開始聽。上大學時在青島,看過梅蘭芳、荀慧生、楊寶森諸大師暮年的現(xiàn)場演出。當時言菊朋的公子言少朋、兒媳張少樓在青島京劇團,所以他多次看過他們的演出。他很早就告訴我,言少朋本是馬連良的高徒,宗馬派,后來言派式微,在馬少波勸告下,改唱言派。我小時候耳音好,聽收音機憑音色辨識各路名家十拿九穩(wěn)。父親常在他的酒友面前顯擺,長輩們喝酒時也常逗我猜“角兒”,八九歲的我不高興時常常不捧場。讀師范后,因為沒有升學壓力,我開始囫圇吞棗遍讀魯迅,受其影響,叛逆年齡的我開始批判京劇的正統(tǒng)氣、宮廷氣、腐朽氣。父親和我談京劇,我就開始搶白他。步入中年后,也會為父親買京劇方面的書籍,齊如山、包緝庭、丁秉鐩、吳小如、翁偶虹、歐陽中石諸先生的書都買過,父親視若至寶,時時研讀。他最愛馬派藝術,馬先生的優(yōu)點、缺點在他那里都是優(yōu)點。我自認為比父親高明,有時反駁他,他也從不介意,依舊是馬派鐵粉。母親常說,我最像父親,在一起凈說“沒用的”。其實父親對京劇的摯愛,是他在匱乏年代保留的一塊精神自留地,終其一生,他都小心翼翼地呵護著。
父親去世后,我找出馬連良的一本傳記和父親的一些衣物一起焚化。馬先生《借東風》里唱:“一陣風,留下了千古絕唱?!币豢|風起,但愿國劇的博大精深、活色生香能讓父親在另一個世界里不孤苦。
和父親最后告別,司儀讓兒女們?yōu)楦赣H祈禱。淚眼婆娑中,我只祈愿,父親在另一個世界,能夠像他自己所希望的樣子活著。
(作者系濟南外國語學校特級教師)
《中國教育報》2022年09月16日第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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